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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一個春天的下午,人類學學者鐘淑如帶我去逛菜市場——珠海市朝陽市場。那里是珠海最大的海鮮市場。
剛進菜市場,一股咸濕的味道撲面而來,地面是潮濕的,嘩啦啦的水聲是海鮮市場的背景音。海鮮區是咸濕的味道,肉區是羊肉的腥膻味,路過一個攤點賣辣鴨肝,鐘淑如說味道“像狗沒有洗澡一樣”。
一批魚剛從漁船上拉到攤點,就已經被大爺大媽瞄準。他們拿著小盆,直接上手,從魚筐里抓一把出來,相當干練地自己挑魚,又麻利地將挑好的魚放進塑料袋,只等攤主最后過來稱重。
鐘淑如是“逛菜市場”的行家,她是一位人類學學者,是中山大學旅游學院副教授,2016年,她開始做菜市場的研究,寫博士論文時,用14個月的時間逛了海南全省17個市縣的菜市場。之后又去全國各地的菜市場調研。
在菜市場,鐘淑如完全游刃有余。我問她怎么辨別海鮮是批發進貨,還是自己打魚?她指給我看一位正在稱魚的女性,她戴著斗笠,穿著緊身長袖,身上的衣服包裹得很嚴實,斜挎包上還裹了一層紅色的塑料袋。她告訴我,這是在碼頭上工作的典型裝扮。他們大概率有小船,自己打魚。
一天過半,看到菜市場外的魚攤還在,她判斷“今天生意不好”;路過在賣海魚的攤位,她告訴我,這些魚不是捕撈的,而是垂釣上來的。我沒來得及問為什么,她就從魚的嘴里扯出細細的魚線。
作為一個“社恐”,我很少去菜市場,我害怕和別人討價還價,擔心吃虧,所以更偏愛超市里的明碼標價。
我問鐘淑如有沒有被騙過?她說,就在前幾天,她想買應季石榴,本來8塊錢一斤,她花了15塊。經常去一個攤位買魚,攤主也會給她發臭的魚。
“菜市場就像它味道一樣復雜。”鐘淑如說,“這就是人性,business is business.”
她說:“它特別軟,不好運輸,而且它的味道比較奇怪,不是所有人能接受,所以只能小范圍傳播。”
在美國讀博時,鐘淑如發現美國沒有菜市場。每周她只能去超市填滿公寓的冰箱。讀博快畢業時,導師問她,博士論文準備做什么,她說,想研究中國的菜市場。
1970年代美國經歷了“零售革命”,傳統的菜市場逐漸消失。上世紀90年代,家樂福、沃爾瑪等大型超市進入中國時,很多專家學者預言,中國會復制這樣“零售集聚化”的路徑,近兩年來,電商買菜平臺曾經發起“團購大戰”,和社區的生鮮店一起沖擊著菜市場,但國內的菜市場依然沒有就此消失。截至2021年,上海有800多個菜市場,廣州有584個,南京有360個。而在更廣大的城鄉之間,菜市場更是多如繁星。鐘淑如很好奇,為什么經濟效率不高,流通量小且不穩定的菜市場,在中國依然繁榮?
2016年,她來到海南三亞,琢磨來琢磨去,決定去菜市場“打工”,進入到一種更嘈雜也更鮮活的肌理之中。
還做不了切魚這樣的“高級活”,她就在魚攤吆喝收錢,顧客要了魚,她負責把大塊魚肉抹上海鹽打包。在一個攤位待久了,就去其他攤位,她賣過馬鮫魚、賣過蔬菜,也拿火槍燒過豬毛。她還和攤販們去供貨的餐廳收欠款;凌晨兩三點,陪魚販們去碼頭拿貨,漁船還沒靠岸,一伙人就在碼頭吃燒烤。
在工作之外,她和一些攤販成了朋友。豬肉攤的攤主標叔喜歡請鐘淑如吃早餐,他生意只做上午半天,下午去一個叫作老爸茶館的地方喝茶。這是海南中年男人的一個聚集地,他們坐在這里點一壺茶,吃花生瓜子,聊天打牌,鉆研地下六合彩。
對他們來說,鐘淑如的研究太過深奧。他們更多是把鐘淑如當作一個有學識的朋友。偶爾會找鐘淑如干一些買菜之外的事情。比如輔導孩子作業、幫忙看短信。
隨著對菜市場的日益熟悉,鐘淑如逐漸認識到這種略顯雜亂的生態不可替代之處。無論是批發、捕撈、還是自家養殖,每一個商販都可以在菜市場中找到自己的位置。菜市場對接了城市周邊的小農戶,為各種各樣的產品提供了流通空間,而顧客們在更多的選擇中也可以從中尋找到他們想要的味道。
在珠海的菜市場,我們路過一排賣海鮮的攤點。一位阿姨正在埋頭拿刀處理“針魚”,這種魚全身細長閃亮,嘴巴長長的,像針一樣,是珠海的應季海產。一位大哥正蹲在一旁,等著拿魚。他是這個攤位的常客,得意地給我們展示他花10塊錢就買到的一整袋小螃蟹,拎回去用香蔥炒一炒,和兄弟邊喝酒邊吃,是一件美妙的事情。
鐘淑如告訴我,這些攤販賣的總是當季最新鮮的海鮮,他們平時自己出海捕魚,再運到菜市場賣。生意好的話溫州童裝品牌批發店鋪推薦,一個上午就能賣完。這些海鮮不名貴,卻是當地人愛吃的。這些多樣豐富的當地食材,你很難在其他渠道上找到。因為它們產量不穩定,也很難標準化和保鮮,無法進入超市,而菜市場這種非正規的渠道就為這些提供了一席之地。
菜市場不僅僅賣菜,一路逛下來,我們路過五金店、器具店、賣節慶用品的店、甚至還有金魚觀賞店。在鐘淑如逛菜市場的經驗里,也見過五花八門的服務,有縫紉的、修鞋的,也有補牙的,修甲的。菜市場以細致入微的方式嵌入本地的生活,如果沒有菜市場,這些集聚起來的,嘈雜而豐富的生活就會漸漸地消失掉,再也無法找回。
在廣東,菜市場旁常有花店,鐘淑如喜歡逛完菜市場順便去買點小雛菊和雪柳,珠海靠海,許多人有釣魚的習慣,漁具店也常常開在這里。在海南的菜市場周邊,有許多茶攤,許多攤販忙了一個上午,喜歡去那里喝茶。
作為一個生活集聚的中心。菜市場也在不經意間,展示著當地人的喜好、習慣、性格和生活細節,鐘淑如說,“去一個地方只有逛了市場,才能理解當地人是怎么生活的。”
她列舉在不同地區菜市場的差異,北方人賣菜,會在牌子上寫“開鍋必爛”,這塊牌子如果放到南方,肯定沒人買;在廣東,排骨和肉是剔開來賣的,而去內陸的菜市場買菜,排骨總是連著肉。江浙地區愛吃糕團,是個“糯唧唧”的地方;上海人愛吃熟食,市場周圍開了好多熟食店;如果你去在山東,就會體會到水果的豐盛,山東是全國主要的水果產區之一,每一個水果上都會標明產地,萊陽的梨,肥城的桃子。山東人知道哪一個產地的東西是最好的。
在三亞,鐘淑如遇到許多從東北來的候鳥老人,逛菜市場是這些候鳥老人們最重要的休閑活動。有老人告訴她,每次看到那種五光十色的食物,就會感到生機勃勃。
賣菜的與買菜的,每天的見面既可能是一場討價還價的交鋒,也可能在日復一日間,沉淀出默契和信任。有一個顧客告訴鐘淑如,他去一個固定攤位買了十多年的菜,也不問價錢,因為知道攤主不會要高價。有一次,他想買點茄子,攤主直接告訴他,這個茄子是我三天前進的,已經不大新鮮了——相反的情況當然也可能出現,但即使點頭之交,也會希望發展一種長期、有人情味的關系。
在蘇州,一位賣茨菇的攤主一直記得一位老人,老人以前住得近,經常會來買茨菇,后來老人搬家,來這里有一個多小時的路程,但他還愿意花時間跑來。攤主原本周末只做半天生意,為了照顧遠道而來的顧客,他把生意延長到一整天。每次見到那位老人,都會額外給他便宜點。
在上海的一個菜市場,安徽人趙哥在那里賣了二十多年魚。他的顧客80%以上都是老人——大部分居住在沒有電梯的筒子樓里。他們身體日漸虛弱,不再能下樓買菜,就自己或者讓子女用手機下單。由趙哥為他們送貨上門。疫情期間,許多老人搶不到菜,趙哥就找了一輛小面包車,到郊區找蔬菜,拉回來為老人們免費配送,沒有加價。
前陣子趙哥腰傷,送貨經常要扶著腰。那段時間,他家里多了許多來自世界各地的膏藥,后來得知,老人們得知他腰痛,把子女們買的膏藥轉贈給趙哥。
這些因菜市場建立的交流和聯結,有時會顯得異常穩固。只要你深入其間,里面的悲歡都會向你展開。陌生人從點頭之交,變成熟人,再變成朋友。鐘淑如自己也曾經體驗過。
在海南,一個賣蝦的女人常常向鐘淑如訴苦。她的婚姻生活并不快樂,有兩個孩子,但丈夫生性懶散,脾氣暴躁,不愿幫一點忙。她在攤位上利落干練,唯有和鐘淑如說起時,眼睛紅紅的。
一天,她找到鐘淑如,希望她能幫自己寫一份離婚協議書。鐘淑如沒有經驗,就從網上找了些藍本,草草寫就了一份。但離婚最終沒有成功,丈夫不同意,父母也勸她忍住,理由是離婚之后難再嫁。
但“為自己而活”的念頭不會輕易消失。兩三年后,她再次找到鐘淑如,幫自己寫第二份離婚協議書。鐘淑如又幫她寫了一份。
這一次她成功了,拿到了兩個孩子的撫養權。鐘淑如偶爾看到她的朋友圈,發現她生活得很好,離開了菜市場,她獨立在做自己的小生意,撫養兩個孩子。
菜市場在這些地方的小餐飲之中有不可取代的位置,她告訴我,許多餐館的進貨渠道不在超市,而在菜市場,因為超市的選擇太有限了。最近她去云南,找到許多特殊的食材,比如金雀花、海菜花、螞蟻蛋……此刻,云南正是一個吃花的季節,當地的餐廳也依賴著菜市場的供應。這些食材離開了云南菜市場,幾乎難以尋覓。在海南,菜市場旁往往會有許多海鮮加工的小餐館,顧客在菜市場買到海鮮后,可以拎到周邊的餐廳加工,沒一會兒,就能吃到自己挑選的海鮮。
這個季節恰好是吃海鮮的好時候。南方的夏天,南海有三個半月的封海期。大漁船不能出海捕魚,市面上的海鮮種類會迅速降低。而現在,海鮮還很豐富,珠海靠海,可選擇的海鮮就像被海浪撲打到沙灘的貝殼一樣多。
一起逛菜市場時,除了介紹不同海鮮蔬菜的種類,鐘淑如在最后都會告訴我該怎么吃。比如細小的針魚用鹽簡單處理一下就行,在日料里可以用來做刺身,很甜。奶色的豆腐魚最好用鹽焗,炸過之后外脆里嫩,吃起來像豆腐一樣。廣東的牛皮菜,把它跟芋泥一起煮,會特別好吃。
如果你不知道怎么做,和菜市場的攤主和小餐館的老板聊一聊,就會打開新世界大門,學到各種食材的做法。
海南的冬天是海鮮最肥美的時候,比目魚大量上市時,賣魚的魚販就告訴鐘淑如,拎著比目魚回去打湯就好了,加點芹菜,加點豆腐,做成魚湯會就很鮮。他們奉行的準則是:當地當季最新鮮的食材就是最好吃的,而最好的食材不需要復雜加工。
她在云南吃館子,發現很多店沒有菜單,想吃什么,就去門口的冰柜里看看。那里陳列了今天供應的所有食材,大部分來自于當地的菜市場。想吃筍,老板就會告訴你,新鮮的筍可以炒牛肉,也可以清炒。想吃蕨菜,推薦的做法是和辣椒番茄一起炒。有一些小餐館還有秘密配方,比如在她家附近的一家小餐館,老板會自己制作蝦醬,做肉餅時放一些就很香,鐘淑如對那個味道念念不忘。
鐘淑如帶我來的這家店就在街邊,二百米外就是我們去的朝陽市場。這家店并不起眼,看上去像一個普通的大排檔,我以為只是本地人知道的地道館子,沒想到卻是大眾點評熱門餐廳,高峰期常常需要排隊。這里的生蠔肥嫩鮮甜,絕大多數人沖著生蠔而來。
首先是一盤文昌雞,鐘淑如強調,這家雞肉很正宗,是“有雞味的雞”,肉質緊實。雞塊滾兩圈之后,就可以喝湯。之后是生蠔,生蠔只要燙十幾秒,燙掉最外一層就可以,這樣會保留一絲甜味,咬開,里面滑溜溜的,可以嘗到淡淡的海水味。之后是鮑魚,為了它更好吸湯汁,鮑魚上都切了花刀,淡黃色的鮑魚在湯里翻滾了幾圈,變成金黃色,咬起來很脆。最后是豬腰,切成薄片,燙片刻功夫,就可以撈上來,又鮮又嫩。
有了這一份食物的確認,我才真正感受到,我正生活在此時此刻和此地。不遠處的菜市場依然熱鬧,蔬菜海鮮永遠新鮮,生活也是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