當“早日暴富”成為你我最迫切的愿望時，這種美好的期盼便與“永遠快樂”“萬事如意”一樣變得虛無縹緲，甚至帶有一絲自欺欺人。

　　理智上，低投入高回報大多存在騙局中，可熱搜上，#義烏創業有多簡單#的話題瀏覽量超千萬。有媒體甚至派記者帶1000元到義烏“現身說法”，結果10天后賺到10020元毛利。

　　是啊，如果非要為“如何早日暴富”找到入口，義烏或許是最有可能實現的地方之一。畢竟，這里從不缺少淘金傳奇，能從“一條馬路七盞燈，一個喇叭響全城”的知名貧困縣，發展到如今百度詞條上“中國最富裕地區之一”，這個縣級市的BGM自帶點鈔聲。

　　打開社交軟件也會發現，義烏國際商貿城的打卡帖超3萬條。封面圖上，各色顯眼的標題以（裸辭/低成本/在家/電商）+（創業）為吸引點，但你細心去看，不難發現這這些帖子，前一天還在“義烏1500元啟動飾品網店”，兩天后就變成了“探店上海網紅餐廳”，至于那間1500元的店？再無下文。

　　帶著類似的疑惑，我跟三位年輕的義烏創業人接上了頭。這三位主人公，有人已經離場，有人靠臥底打工儲備能量，還有人賠錢卻仍在堅持。他們都把義烏當做挖掘人生新可能的實驗室，自己則是這場實驗中的“樣品”，實驗內容是嘗試把抽象的暴富夢變成一件件具體的事，看看這個過程中“樣品”會發生怎樣的化學反應，暴富這個實驗目標又能否最終實現。

　　去年4月潮牌童裝尾貨服裝批發，林雅決定裸辭。辭職前，她的職位是公司分析師，當然，公司業務沒有一次按照她規劃的財務模型走。

　　或許每一枚螺絲釘都曾質疑過自己存在的意義和價值，林雅也不例外。*的打擊是她以為自己是因為“有用”才獲得這個崗位，結果發現事實并不完全如此，但又不得不配合“表演”，假裝自己有用，假裝這個崗位有用，這種先讓人產生“有用”的錯覺，然后被否定的過程，讓她陷入巨大的迷茫。“你可能不相信，即便在我覺得人生各方面都挺好的時候，我會躲在家里哭，就像溺水在一個并不深的池塘里，明知道只要站起來就能得救，可偏偏就是站不起來。”

　　辭職后，林雅入職了朋友創辦的一家小型電商公司。說是上班，更像“散心”。不打卡、不坐班、沒有按季考核的OKR，也不存在明確的上下級關系，雖收入驟減，但足夠生活，情緒也得到極大舒緩。

　　這家電商公司主要靠買手選品、找供應鏈，林雅被安排和買手一起出差到各地考察，義烏是其中的一站。

　　*次去義烏，林雅把這里稱為“物的天堂”。整座城市像家巨型超市，8個街道、6個鎮分別有自己主打的產品。想找抖音快手上的熱門單品，去福田街道北下朱村（網紅直播*村）；想批發服裝、找庫存尾貨，去五愛村；嫌麻煩想一站式購物，直奔稠州路上義烏國際商貿城。

　　而商貿城有多大呢？5個區營業面積640余萬平方米，相當于20個鳥巢。7.5萬個商鋪聚集于此，央視財經曾算過，如果每天逛滿8小時，每個商鋪停留3分鐘，走完整個商貿城需要1年零5個月。

　　紀錄片《這貨哪來的》的導演陳英杰逛完商貿城感覺沮喪，因為太大了，不僅僅是形式上的大，而是信息量巨大。大腦已經無法完成分辨、篩選和記憶的功能。如果過去的大部分考察像閱讀一本小說、一篇散文，總能記住一些重要的情節和句子，那么逛義烏國際商貿城的時候，則像在讀一本字典。挨著的部分要么讀音相似，要么字形相近，到最后只能變成隨便逛，功利性的目的很難實現。

　　林雅雖然也被這些海量繁雜的商品搞得沒有頭緒，但價差讓她驚喜。一起逛商貿城的同事每走到一個檔口就發微信給老婆，“你在直播間搶到的50元發卡，這里稱斤賣；1000多元買的美容儀這邊同款平替賣8塊……”

　　可逛完一圈后，林雅最終決定放棄低成本副業計劃。這里的隱形門檻和業內不算秘密的“秘密”不停給她潑涼水。

　　*道門檻來自采購數量。要知道，商貿城的檔口年租金70-80萬，最夸張時，租金按墻面算，一面墻年租金就要20萬。所以這里只做批量生意，想追求“上帝感”的散戶99%會失望。

　　林雅在商貿城想采購香薰蠟燭，老板說5件起批。注意，這里有個“黑話”。在商貿城，很多店鋪老板說的“件”其實是指“箱”，每箱產品規格也不同。5件（箱）香薰蠟燭大概是360個。在不明確什么款好賣的情況下，沒有小白敢一下拿這么大的貨量。

　　第二道門檻在于采購和物流成本。逛女褲店時，林雅聽到有買家在跟老板確認，一件代發的快遞費老板能不能出。話音還沒落，對方大吼：“你在想什么！”

　　她算了下，如果是和她一樣為了“價差”從外地慕名而來，算上交通食宿，物品從義烏寄出的費用，剩余的利潤空間并不多。更何況，因為對商品的陌生，林雅甚至不知道如何跟老板討價還價。就像她在商貿城花280元買了個無人機玩具，以為撿到便宜，結果在1688上一查，均價不過100元。

　　其實，價格在商貿城恰恰是透明的，這是業內不算秘密的“秘密”。林雅也是后來才知道，商貿城幾乎每家店都有各自看價的方法。特別是飾品店，拿到一個商品，看價簽背后條形碼編號前三位（或后幾位，每家店不同），前三位的三折是成本價，五折是零售價，一折是批發價。

　　林雅把自己在義烏的“實驗觀察”發到網上，有行家回復：“你*的問題是沒有專精能力，義烏的生意即便就是一個小水槍，哪怕掙三毛錢，如果能跑出巨量也行，就怕你這種普通小白鼠不知道什么是爆品，哪個品都想拿，又不敢多拿。成本意識固然重要，但沒有量就沒有價永遠是對的。要靜下心來研究產品，直接找工廠談，不是找檔口談，要對產品從原材料到成品的所有BOM（物料清單，以數據格式來描述產品結構的文件）表單、工人費用、工廠利潤的合理性等門兒清，也要具備互聯網營銷和投流量思維。款可能開始并不一定是爆款，但給了足夠投流的錢，就有可能爆，小規模試錯，一旦試對就梭哈。當然創業資金足不足也很重要……”

　　兩人之后還就啟動資金、打造爆款原理等多個問題展開討論，因為“干貨”太多，這條帖子最終收獲超10萬瀏覽量，點贊破4000。

　　這趟考察之旅讓林雅開了眼界。“在義烏沒有一分錢是好賺的。也許每個小商品都通向一條成功之路，但沒有一種不需要艱苦付出。”

　　離開義烏前，有網友順著那條火了的帖子拜托她幫忙代購、拼單，原本只有4人的粉絲群擴大到55人，但收到詢問義烏創業的私信時，她更像個勸退博主，畢竟，夢想成真的時刻是醒來。

　　今年3月中旬，東北人葡小萄來到義烏，她被這里的濕冷凍壞了，但為了“再博一次”，她忍著凍瘡拔火罐，后背留下兩排黑印子。

　　說“再”是因為葡小萄一直是個愛折騰的人。包括但不限于大學期間跟同學合伙開咖啡店；畢業后去影樓偷師打工2年，為自己開店準備結果無功而返；陪做服裝的表妹進貨發現利潤可觀，于是租下10平米檔口做起了女裝二批；后趕上疫情還陸續賣過保險，開過快遞驛站，當過教培老師……

　　在今年以前，葡小萄對自己有些灰心。就說做女裝二批吧，因為沖動創業，檔口月租就比別人多花了5000塊；去廣州拿貨，老手可以先鋪貨年底結款，她卻被要求單款拿夠數量且現場交錢。這個買賣葡小萄只做了半年便匆忙轉給另一個“新手”。雖說沒賠錢，但也沒賺到錢。這次之后，她明白了什么叫“不打無準備之仗”。

　　她發現，義烏大部分電商公司不看學歷看經歷。每一家公司都把著急掙錢寫在“臉上”，所以0經驗想邊學邊干幾乎不可能。崗位方面，客服、打包、營業員遍地都是，基礎工資在4000-6000元，月休2天。為了防止人員流動過大，各個公司控制離職的條件也有很多花樣。比如，每個月扣200元，年末再給；每個月只發保底工資，總提成年末再給……面試也沒有“文縐縐”的自我介紹，一般就三個問題：之前做過哪個平臺？年齡和家鄉在哪？什么時候能來上班？

　　葡小萄本想找一份客服的工作，但最終因為二批的經驗入職了某家電公司面銷崗。這份工作月薪5000+，月休2天。有了收入，葡小萄有了待在這里的底氣。但沒想到，在這家公司“臥底”打工的5個月差點消磨了她的創業意志。

　　生活方面，這里房租不貴（根據地段不同，1000～2000元/月不等），但電費高得“嚇人”。因為允許押一付一，租客流動性高，房東的搬家通知總是很臨時。在義烏的5個月，葡小萄被迫搬家4次。出租房內大多電表是分戶單接的，一度電1.2～1.3元。她總覺得單接的電表走得快，“我沒證據，但我一般白天上班，只有晚上在家，住這兒的*個月，電表顯示用電100度。還有一次，我只住了十幾天，走了200多度電，而且是在我完全沒有開空調的情況下。”

　　其次，葡小萄發現義烏有利可圖的空間并沒有網傳的那么大。商貿城里那些論斤賣的玩具，價格質量是誘人但不少產品*外銷，老板一聽她想在東北做，直接說“不賣”。內銷方面，某知名品牌水杯，官方正品價49元，拿貨29元單款60件起批，可網上也有很多同款只要31元，2件起批。“這種大家都能拿到的貨就毫無優勢可言，總之做電商是：越了解，越不敢。”

　　為了讓自己振作起來，葡小萄主動幫公司做抖音商務對接，去線下展播和大主播介紹產品，下班后還去擺攤賣過襪子。冷靜分析，在義烏貨源是優勢，她利用休息時間到尾貨街觀察不同產品。“之前我選品都是根據自己的喜好，但這次我想找個可持續的品，大家都需要的。”

　　工作在檔口最一線，除了日常整理貨品，還要負責給客戶開單，和廠家做跟單溝通，一天下來幾乎沒有休息的時間。

　　其實只要問2個問題。一問你在哪里做？這是先篩選客戶是隨便看看，還是真的要拿貨。“有經驗的一批會直接問客戶是哪個市場的，甚至跟你嘮幾句就能定位出你的店是在誰家對面。

　　這里還牽扯到一個當地是否有代理的問題。“比如你說在北京做，他發現北京已經有一個代理商了，就會直接勸退。因為如果一個地方有多個同款貨，大概率會形成惡性競爭，最后導致這個品在當地“爛了”誰也不做了。”

　　二是問拿多少貨？“之前我也一直在想，為什么義烏這邊不愛做零售，哪怕把零售價賣高點不也是掙錢嗎？做了一批之后才明白，服務1個客戶和10個客戶的成本不同，拿貨量多少代表客戶的實力，有些小客戶義烏這邊也懶得伺候。”

　　葡小萄觀察，義烏其實沒有太大的廠家優勢，像內衣、服裝的源頭工廠還是在廣州。在內衣店“臥底”一個月后，她也感慨有些經驗是“偷師”不來的，比如客戶資源。“這家店的老板從業多年，自己本身有廠，他的客戶最少每年鋪貨貨款都達百萬，所以即便老板把店里很重要的工作都交給我，但這些資源我根本撬不動，實力不到位，根本不可能復制。”

　　所以現在普通人想在義烏創業還有機會嗎？沉默一會后，葡小萄說：這就是義烏的魅力所在。“我之前家電公司的老板，90后，5年前是停車場給人抬桿的；旁邊店鋪老板，00后，剛畢業靠做尾貨供應鏈賺了2000多萬……當然，這些人是*的少數，這5個月我也見過很多一沖動就來的，我住的地方樓下一個擺攤做燒烤的東北大哥，因為做電商兩套房子一輛車全賠沒了。”

　　“臥底”這半年，葡小萄總告誡自己千萬不要自以為是。“你對這個行業什么都不懂，可能你覺得自己有一個特別好的想法還沒人發現……但我的感受是，你的想法別人其實都想過，成功不是因為某個想法，而是資源。”

　　她在自己的手機備忘錄上寫：要么你拿到的款式、貨源價格是別人永遠都拿不到的，要么你有非常強的出貨渠道，要么你有*的選品眼光……這三點如果一點都不占，趁早離場。

　　現如今，葡小萄辭掉了內衣店的工作，用這段時間對貨源的積累，試著做線上內衣二批+零售，如果之后能跑通供應鏈，她打算回東北租個房，招主播幫她賣貨，自己則利用貨源優勢走量掙錢。

　　“去北下朱選品路上看到一輛超帥的跑車，暗自發誓，終有一天我也要站在高處。”這是今年6月22日，一龍在義烏創業第二天寫下的日志。

　　一龍大學專業是電氣工程，因為完全不喜歡，從大三起他全身心扎進電商領域。中控、場控、助播、主播、運營這些崗位他全輪過一遍。貴人指點，足夠努力，再加上這些實習經驗，去年畢業到今年6月裸辭前，一龍年薪已達20萬。

　　但他不甘于這樣的生活。不論是家庭樣本——世代務農的祖輩，進城務工的父輩，還是自己的打工體會——006的上班節奏，23歲脫發，35歲做不到總監面臨被裁，一龍都覺得上班難有出路，或者說，只有創業才能讓命運掌握在自己手里。

　　和林雅、葡小萄的初級探索不同，有著3年電商操盤經驗的一龍不論在選品、開店、投流、直播還是運營都有相對完備的經驗。選品，他的原則是高利潤、高復購、高認知。同樣是逛商貿城，一龍把這里作為觀察基地，看什么品出貨量大，不同價位的貨區別在哪，等線直接聯系工廠老板。

　　一龍目前在做的品類是生活百貨，創業第48天，剛搭建好的店鋪賬號出了100單，但算進成本，當天實際還虧了200元。到義烏的第二個月，一龍已投入近5萬元，一個月后又追加了近5萬。雖說這是前期必要付出的成本，可直到現在一龍也不敢說到年底前，創業能進入盈利狀態。

　　上個月，他發視頻說電商沒那么容易掙錢，沒做過這個的小白真的別來義烏。結果視頻被人舉報，舉報理由是“散布不實謠言”。

　　雖然無奈，但他也理解，大家太想找到快速致富的秘籍了。從遼寧來的85后大哥告訴他，自己在老家開超市，干得很大，來義烏是聽說電商的錢好掙。

　　“還有一個大哥交了3000多塊“學費”參加培訓班，對方答應教他開網店。實際上就是幫他注冊了一個抖音賬號。”

　　一龍也不知道怎么勸，每個人在義烏拿到的劇本確實不同。剛來這里準備去村里租房時，他親眼看到爺爺年紀的人熟練操作電腦發貨，而且，村子的小區一層除去飯店、超市是商鋪，剩余基本都被當作倉庫。臨近教師節那幾天，一龍小區樓下每家每戶不論年紀，都在做直播。

　　他所在的小區，根本不像個居民區。街上，膠帶打包貨品的聲音呲剌作響，他家樓下一層正在發貨，產品是巧克力，大卡車一車一車往外拉，堆在路邊的紙箱足有一人高，這里活脫脫是個工業園區。

　　“都是來掙錢的，看別人的貨堆在街上等車拉，只會讓我提醒自己必須更努力，否則就不應該待在這里。”

　　但問題還是出現了。就在一龍的店鋪慢慢走上正軌時，他的資金鏈斷了。“因為所有賣出去的錢是在后臺壓著的。手里可流通的資金不會那么多，我們每天還要花錢買流量，但是你賣出去的錢并不是當天就能回到手里的。關鍵是，一點收入都沒有的時候，每天還要繼續花錢。”

　　以前打工時，一龍每天要給公司賬號砸幾萬塊，這些投入能帶來的效果可量化，再加上畢竟不是花自己的錢，壓力并不大。但現在，他想到一睜眼一閉眼一天結束時幾千塊沒了，會迷茫到眼圈發紅。

　　創業的這100多天，一龍說，最累的是早上7點起來直播，然后去工廠拿貨，再去選品，下午再直播，下播打包、發貨，晚上一算賬，這一天還虧錢了。

　　“沒錢我就去想辦法，該花的還是得繼續，堅持到過年，有起色就繼續，沒起色……”重復了2遍“沒起色”，他不忍心說出剩下的話。

　　很長一段時間，他沒有在線上更新動態，社交媒體上只留下一段話被不斷點贊：義烏是創業者的天堂，同時也是創業者的地獄。每年來義烏創業的人數不勝數，失敗隱退的更是多如牛毛，也就只有那5%-10%能夠成功，10%-20%的人能夠裹住溫飽，剩下的都是失敗的人，你想想，義烏開出租車的叔叔，村里大爺都是做電商的，并且都會做電商，你就覺得你一定可以成功嗎？說這么多不是讓大家放棄創業的念頭，是告訴你，我正在經歷的你以后也會經歷，核心技術到位，再去做你力所能及的事情。沒有夢想何必義烏，累但不后悔，明天又是更好的一天，難道不是嗎？